【吞海】他说

全文江停第一视角




 

  那是津海漫长冬季里,他的第一个笑容。



  彼时刚从长义区回来,我和解行都已经精疲力竭,在看到严峫来电时尚无暇去接。人甫一下车就有护士小跑下楼迎接,用代步的轮椅推他进入大楼内,坐着电梯重新送回到熟悉的单人病房。我站在一群专业的医护人员之外,看着他们熟练迅速地ch|a|管,输液,电子仪器上重新显示规律的波动和趋于正常的体征。整个过程解行都闭着眼,血色褪尽的脸上毫无表情,仿佛那些人正在摆弄的是学校里的人体模型,而非活生生的他自己。



  他已经瘦到了形销骨立的地步,躺下时从窗缝间漏出的光刚好照在他脸上,深陷眼窝和微微凸起的颧骨因为光影作用甚至有些触目惊心起来,我不敢细看,伸手拨开他额前的碎发,随后坐到了旁边的椅子上。那时病房只余我们两人,可他仍然没有睁眼。室内一片安静,只有墙上挂钟滴答和仪器运行的轻微噪音。



  少顷我欲起身给他掖被角,倏而瞥见他那被黑长眼睫遮了泰半的眼尾泛红,几近透明的眼皮轻颤,苍白的嘴唇抿成一线。我双手仍放在被子上,生生咽下毫无实际用途的安慰,转而重新将空调被向上拉了拉,妥帖整理好后又重新坐下,并不去看他。直至半小时后,在药物作用下,他那压抑着的紊乱的呼吸重新变得清浅均匀,我才慢慢站起身,拿起椅背上的外套一步步轻轻走出病房。



  醒来时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:


  我饿了,想吃饭。



  我心中松了口气,随即下楼买了白粥小菜,此后三餐恢复,虽然吃得极少,但看得出他总是勉力去吃,若非如此恐怕一口也吃不下。几天后一次由于忙着处理学院里的事情,中午去得有点晚,就在医院食堂要了两份病号餐带上去。我只吃了两口便放筷去饮水机前接水,递给他一杯又给自己接了一杯,我说这菜太咸,你多喝点水。他咀嚼的动作稍微停顿,俄顷抬眸看着我淡淡道:



  “是么?我没什么感觉。”


  ——后来我才知道他说的是实话,他是真的,没有感觉了。



  那之后他开始积极地配合治疗及检查,做康复训练。为了避免炎症发生,每天以半卧位躺在病床上读我带去的书,早睡早起,生活规律而简单,久而久之他脸上逐渐恢复了一丝血色和神采,只是话还是少,很多时候一天下来除却跟我说几句,跟其他人几无交流。



  有天早上我去得很早,推门见病房内空无一人,旋即便要出去找护士,匆忙间目光瞥向窗外,却只见天井下的凉亭旁边,解行披着我的外套正倚靠廊柱旁,两手闲闲揣在兜里,看着对面护士推着轮椅上带老人散步,晨光映照下,他白皙的面容和消瘦的侧影都极不真实,仿佛下一刻就要融于虚空,携光而去。



  我没有耽搁,直接走楼梯下去,他看见我远远招了招手,我轻轻吐出一口气,缓步踱过去带着调侃的语气说道:“踩点打卡王也会早起,怎么,今后要开始晨练了?”


  他没有立刻回答,而是抬头望向头顶那一方被天井圈起的蓝天,面上浮现出一纵而逝的笑意,少顷开口道:


  “他以前总试图拖着我早起晨跑,说清晨的空气还是挺新鲜的,可惜我一次也没早起成功……原来清晨的空气就是这样的味道么?”


  我看着他,良久走上前拍了拍他后背,说回去吧,天冷别着凉。


  他很听话,确切来说,他比任何时候都爱惜自己的身体。


  他急着恢复健康,急着出院,急着冲破这一层阻碍信息的屏障,急着为步重华昭雪。



  霜降过后数日津海一场小雪,气温骤降令我着实领教南北差异。严峫给我们寄来一箱可以从入冬传到过年的衣服,薄厚皆备,款式尚可,笃定他一定费了功夫,视频通话的时候我预备特地夸赞一番,可甫一接通看见他的脸出现在屏幕上,我张了张口,干脆忘了准备好的话。也许是因为有几周没见,眼中血丝和泛青胡茬视觉冲击力更大,本来凌厉深刻的五官也因为体重清减而分外明晰。



  ——亲表弟吉凶未卜,真相扑朔迷离,自己事务缠身不可抽离。纵然是一贯坚毅果敢的他,也恐难完全消化吧。


  这样想着,我伸手不自觉触碰屏幕上的那张脸,旋即他笑了笑,隔空与我碰了下手指,说道:“我没事,阿花也一定没事。我还没完成养大鹅啄他的心愿,他要敢不回来,老子就一脚把他揣进马里亚纳海沟。”


  我们相识一笑,而后同时沉默下来,良久严峫沉声道:“我相信我弟,他一定会清清白白带着答案回来,在此之前,你照顾好自己和小花,注意你们的人身安全,必要时我会和宋平打招呼请他增派人手。”


  我轻轻点了点头,不怎么高明地佯装轻松道:“外卖打电话来了,明晚再跟你说。”


  去取的是解行要的健身餐,彼时我心里仍在想,他一贯喜鲜甜爱重油,怎么刚能正常吃饭就连吃了一个礼拜没滋没味的健身餐。他看我一直盯着他,无言地舀了勺油醋汁拌的沙拉给我。


  吃么?


  他问。


  我捧着保温杯,摇了摇头表示自己还不饿。于是他又低下头,一口一口默默吃起来,吃着吃着动作逐渐减缓,长柄叉勺虚握在手中,两腮微鼓,低着头缓慢咀嚼嘴里的食物。直至吞咽下,才仿佛回味般轻声道:


  “还真是一点味道也没有啊。”



  我无奈地摇了摇头,扯起被子把他露出的两脚重新盖了回去,忽然想起什么,思忖片刻稍微组织语言,遂抬头问道:“医生说再观察一周,没什么问题就可以回家了。我明天会亲自领着人先回你家收拾干净,你有什么需要我……”



  “不。”解行轻声打断我,随即缓缓将面庞埋进张开的手掌中,半晌声音艰涩而略带沙哑道:“江停我……我真的不敢一个人……”


  那瞬间我忽然觉得眼眶干涩而肿\痛,如鲠在喉无言立在原地,良久走上前站在他身侧,扳过那削瘦的双肩,让他的头靠在我xio|ng|腹间,捋顺他的额发,尽可能温和轻缓地安抚:“我陪你,我陪你回去。”



  一周后他出院,由宋平秘书亲自接回分局,临危受命代行支队长职位。复勘现场回家的路上,我以生姜味冰激凌球试探得悉他失去味觉的真相,联系他之前种种,这样的答案也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。只是在听见他平静叙述事实的那一刻,被隐瞒的不满面对一涌而上的疼惜心酸简直微不足道,在心上冲开一道道深深的沟渠。



  我从未爱过任何人,一如我爱你。


  这是我曾经对严峫说过的一句话,我想解行对步重华也是如此。



  数度挣扎锥心蚀骨,真实虚假纷繁芜杂,是我有幸能得一人破开黑暗,最终携手凯旋。我希望他也能得偿所愿,我希望他余生真正幸福无虞。如若真有所谓因果循环,解行于边境线上攀援颠簸,踽踽独行数年,值得交换一个这样的余生。



  那天早上我做好早餐,主卧内仍没有一点动静,于是我走过去,轻轻推开卧室的门。


  只见主卧内极为宽大的chua|ng上,解行侧卧着蜷在靠门的那侧,旁边的床头柜上还有步重华摘下没来得及及带上的腕表。被子已经有一半滑落到地上,堪堪搭在腰间。


  我走上前弯腰捡起正想替他盖上,抬头时却见着他怀里抱着一件和自己身上所穿同款的蓝色深居家服。


  解行双手交叉将它贴在身前,睡梦中头仍然保持着稍微向下的姿势,仿佛紧紧环抱着的就是那个人,低头就能嗅到他身上的味道。


  他仍然沉浸在这个难得的深度睡眠中,不知道做了何种甜美的梦,少顷唇角缓缓上扬,宛然一笑。



  那是津海漫长冬季里,他的第一个笑容。

  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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